再来一壶:白竹窸窣话元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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卵子才绿豆大时,“朕”即是湾子里的“鼻涕王”。由于受到家门前的那条县河阻隔,我的摸爬滚打,只能局限在河北面一侧沿岸。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。
隔壁的王嘎爹是个放牛老头。农闲时,他把牛牵到北面老远的一个叫“团介垸”(音)的地方去吃草。说那里风水(景色)好、草场大、牛易喂饱。无意中,他流露出一条重要信息,被我立即捕捉——那个地方有许多石碑,高的有几人高,低的也有三五尺……
第二天,王嘎爹的牛屁股后面多了几个鼻涕佬。我是绝对的“领导”。目的,当然是去一睹石碑。
团介垸其实根本不远,最多三里多路,一会功夫即到。
眼前的景物,确实让我感到新鲜。好多好多的古树,由近及远望去,是看不到边的大湖。湖的那边是身挨身的大山。山上的一棵棵树,也看得清清楚楚。
我们终于发现了要找的目标。不远处,有一片像篱笆桩站立的石碑。其中一块高的真的有两人多高。碑前还有一个石头凿成的“腰子盆”,上面插滿了已烧完后的“香签子”和积攒下来的香灰,(后来才知道那叫石香炉)。大碑的两边,又有至少七八个高矮不一的小碑,像一群人在那里“开会”。中间那块高大的石碑,就是站着讲话的主持人。
一字不识的小屁孩,哪管碑上刻的是什么字。一个个飞身跃上石碑顶端,“占山为王”的遊戏开锣登场。我试图爬上中间那块最高的石碑,在爬出几个响屁后,终未能如愿。
“你几个小鸡巴日的,是不是想一生里当瞎子摸牛屁眼?”远处传来王嘎爹的一声断喝。
“瞎子”当然不是真指失明,而是不识字(文盲)的代指;“摸牛屁眼”则是喻为无出息,只能当下贱人。这些我们早就懂得。
至于为什么翻爬一下石碑,就会成瞎子摸牛屁眼,还真是不明究里。
直到念完初中后,又动起了到团介垸去看看的念头。当然,今非昔比,我已经知道了,“团介垸”其实是“谭解元”。那块高碑,是谭解元的墓碑。其他的“陪碑”则是明清民国时期一些地方要人以及文化名人为他撰写的铭文
然而,反差太大:昔日的古树几乎绝迹。最令人戚戚然的,是原先站立的石碑都已倒地。几块小点的石碑已荡然无存,据说是被人抬去砌了码头或是猪舎。不远处,公社砖瓦厂的几台推土机正朝这里吞噬过来。
这儿也有地名,叫白竹台。它东边紧邻的村子,叫白龙寺村。这里东距天门县城十来公里。
墓主人谭解元即是家喻户晓的谭元春。在这里长眠已有三百多年了。
几百年来,白竹台(及周围)的村民们总未忘记这位阴阳两隔、时空错位的“乡亲”。他的故事口口相传,不绝乡里,版本也不尽同。其中流传范围较广,公认“正宗”的“通行本”,已被我熟悉于心。不妨,为你“甩”出一二——
这是一个南北走向的台岭(丘陵地貌)。长若两里,宽不过半里。北面衔山含水,半周被青山大湖、丁家汊湖围绕,水光滟潋。远处的大洪山,就像一头头蛰伏的雄狮,朝着这里眺望。台岭上松篁交翠,鹿鹤相亲,四季繁花似锦。
台岭的东沿,有一座古庙,相传建于唐初。不知哪一年,佛殿中间的地下突然窜出两株盅口粗的竹笋,日擢三尺。笋衣褪后,却是两株白生生的嫩竹。住持惊愕,视为神灵显现。焚香唸佛,日夜虔诚。
消息不胫而走。远近的僧尼香客纷至沓来,一睹奇观。一通晓法理的大师慎告众人:这是白龙现身,那两株白白的竹笋,就是牠的角……
话说大明嘉靖年间,在天门县城到岳家口之间的谭家垸,一个莊稼汉吭哧吭哧地从地里挑着一担稻谷草头,脚步蹒跚地踏上官路。不巧,担子一头的腰绳断了,稻草散落一地。更不巧的是迎面又来了一乘大轿:四个轿夫,前后跟着几个皂衣喽啰,手里拿着水火棍,像戏台上的“王朝马汉”。
莊稼汉有点紧张,慌乱地收拾着路上的狼藉。毕竟路宽不到一丈,有碍通行。而更让他产生恐惑的,是今天遇到了当官的,兇吉难料。双股颤颤競競,手脚突然变得迟顿。
果然,一皂役走近,口里骂骂咧咧。不由分说,水火棍横拔直捅,将一堆草头掀到路边的水沟。莊稼汉心里虽有一些自责,却也窝着一坨委屈。终于鼓起勇气,趋步轿前,想向皂役的领导发泄几句。然而得到的却是皂役的一顿乱棍。
这顿乱棍不无道理。原来,大明法典明训:小民面官,须俯首跪立。可怜一介草民,不知礼数,罪有应得。
这一顿乱棍,挨打的也值得。它打醒了莊稼汉,也打出了一窝文曲星。
这个莊稼汉,不是别人,而是谭元春的爹爹(祖父)谭祜,人称祜爹。
回到家里的祜爹,脾气一下子变得古怪暴躁。他立马找来几个儿子:“明天,都跟老子读书!”
冬学开始。祜爹备好束修,专门延请一位知名乡塾先生为几个儿子“小灶”施教。自己则手持竹条,把门“督学”。“老子不信,谭家就不能出个把坐轿子的“龙秧子!”祜爹想。
祜爹的“顶层”设计,得到逐步实施。效果依次显现。几年之后其次子谭晚立,考中秀才。更了不得的是第三代,人才爆棚: 谭晚立的六个儿子,个个皆中秀才。其中长子谭元春乡试摘星夺冠,以第一名的骄人成绩成为丁卯年湖北解元。五子谭元礼,亦京师夺魁,中得进士。
抓周那天,元春坐在“寿台”上,周围满是鲜花水果玩具等应寿之物。只见他唯独青睐远处的两样东西:一本书和一支笔。满屋人不禁同声喝彩。祜爹更是眼噙泪花。抱起元春,用他那没有门牙的瘪嘴,狠狠地亲了元春一口。
三岁时的元春,已显现出他的不同凡响之处:老秀才(谭晚立)读书吟诗时,他亦似懂非懂地跟着咿咿呀呀;老秀才铺卷拟文,他抢着研墨舔毫,还率性涂鸦几笔。惹得老秀才心花怒放:这个小东西,说不定是为文字而托(出)生?他拿出自己曾读过的四书五经之类的读物,教以说文解字。奇迹出现:他竟能过目不忘,入耳如驻。
老秀才的书房内,稚嫩的读书声抑扬顿挫,由朝入夕。读到入情兴起之处的元春,亦如成人状,击案叫绝,如痴如醉。
老秀才和夫人笃信佛理。每逢年初,都要到白龙寺(白竹台)焚香许愿。六岁时的元春得到父母的“恩准”,一同前往。
途经截河桥,撇开汪嘎场,直抵徐马湾县河渡口。一带碧水的天门县河出现在眼前。元春异常兴奋,操着准知识分子的口吻询其父:此谓西江乎?随即诵出茶圣名句“千羡万羡西江水,曾向竟陵城下来。”
佛事毕,方丈请施主斋房留茶。元春则溜出寺外,浏览起他朝思暮想的白竹台景色。
倏忽间,他看到了远方的山,这是竟陵西北之佛子山,逶迤巍峨,令人向往。杜工部的《望岳》顿时涌上心头:
岱宗夫如何,齐鲁青未了。
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
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。
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
方丈走到沉思中的元春跟前,拍了拍他的肩背,似指着远处的大山,想探讨一下元春的“书底子”:“深山听虎啸。”
由南向北,穿过楚材街。一座醒目的木制牌楼现入眼帘,“惟楚有材”四个大字跃然其上。这就是位于武昌鳯凰山下的湖北贡院。楹柱上两行黑字霸气且傲慢。
原来,第一场考试内容为基础知识类别。题目多从四书五经类的八股文中,择出些生僻的章句,检测考生的理解能力。另外,拟出一些场景,由考生想象发挥,吟诗作赋。
谭元春饱醮浓墨,信笔作答。如青骢跃小溪,似春风拂阆苑。一盘子试卷,不遗片角,被“清理”得干干净净。三天两夜的任务,一天完成。
第二场考试,内容属公务文案类。试题多是官场应用文。如摹拟上下间公文往来,或是假设案例,由考生拟写司法判文。
谭元春虽未为官一日,但对此类章式早已熟稔于心,呼之即出,出即成章,且多有立异标新之处。
第三场考试是策问,为全部考试中的重中之重。内容涉及十分具体的国计民生,国防、政治、经济……包罗万象,由考生给出对策和解决方案。大有天子问计于民之势,考生须有充足的知识储备和敏锐的思考能力。
然而,这却正是谭元春的强项所在。一番思索过后,即如龙临泽,咨意发挥。通篇思维缜密,逻辑严谨的策应跃然纸上。韬横略竖,虎啸龙吟。
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他那独有的“竟陵体”风格。不入俗套,潇洒自如。似西江之水,浩浩荡荡,鼓浪奔腾,锦绣文章,字字珠玑!
九天七夜,谭元春深觉漫长。他后悔没带几壶酒,打发多余的时光。无奈,洗笔酣眠。好在仲秋时节,天气不热不凉。
乡试,这道读书人视为畏途的铁门坎,谭元春如履平川。
白龙寺的金秋。清风送爽,桂子飘香,香客如织。
大殿背后的古樟下,一僧一俗,植黑种白,闲敲楸枰。
午时过后。稍显静谧的寺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。像突如其来的惊雷,林鸟纷飞,千山迴荡。
楸枰一方,手捻虬须的方丈突然发出一声狂笑。双手合十:“恭喜施主,佳音已到!”
不由细说。方丈扯着谭元春的一支胳膊,连拖带拉的走出寺门:
两乘大轿、一乘快骑、两个肩抬海锣的役差、一群手执水火棍的皂役,已在寺门前一溜排开。
快骑飞身下马,双手过额,托举着金黄色的文匣:“恭喜谭老爷桂榜高中,恩承龙泽!”又是一锤响锣。
寺里的和尚、香客及白龙寺村闻讯赶来的乡亲,挤满了白竹台,水泄不通。
后面大轿内走出竟陵知县,双手抱拳:“卑县恭祝台兄高中榜首,桑梓染光。幸甚!诚邀解元公敝府一叙!”
众人将谭解元簇拥至前面的空轿。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,一众人馬绝尘而去。
山道弯弯,崎岖不平。小轿内的谭元春更是心潮起伏,难以平静。他忘不了亦师亦友亦兄的钟惺(已于四年前去世)。“不敢索佳句,愁来赋别离”。往事历历在目。
取得诸生那年,谭元春在天门儒学邂逅钟惺。“文章为媒”让他们走到了一起。
钟惺,万历三十年进士。一代鸿儒,朝野共知。如同伯乐,他眼中的谭元春无疑是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的那匹小马驹。
承天府的“巾河社”,《岳诗归》的整理注释,他们同洒汗水,配合默契;反击文学复古的抗争中,他们是亲密战友,共擎“义旗”;更有那被世人称为“竟陵派”的文学一帜,凝注了他们共同的心血和智慧。
钟惺、谭元春合编之《诗归》
那一年,谭元春突遭父亡,随梓丁忧。是钟惺千里迢迢,赶赴白竹台,以子辈身分共祭亡灵。並慷慨解囊,资助学资。茔塚前,他们拈香发誓:此生只共兄弟。从此,谭元春有了一个长自己十二岁,足可为叔叔辈的兄长……
多年前,钟老夫子父亲病亡,老夫子辞官丁忧。由于不喜俗人,他择了一处寺院寄身。潜心读书写作。只有谭元春的到来,才能让他喜形于色。
兄弟相聚,倾心交谈。话题多为秦汉文字唐宋诗。偶遇一疑,相析朝夕。相聚时间少则几日,多则月余。日与同食,夜与同寐。
一次,谭元春偶至。发现钟面色憔悴,卧床难起,不禁大骇。立即找来郎中闻脉调理。并亲自哺粥喂汤,端屎接尿,如伺己父。直至痊愈。
其间生出一个故事——
原来,钟惺寄居寺院,与僧人同歺。因其进食过少,且皆素味,营养极度缺乏。
一日,谭元春遇一漁夫,魚篮内有一条硕大肥美的桂魚。心想:钟兄若能以魚补虚,定能事半功倍。未加思索购入。当走近寺院时,立即明白过来:佛门净地,孰能汚秽?
办法马上有了。他从寺院外找到一片长形的破损陶瓦。洗净,再垒灶支“锅”,生火烹魚。不多时,一条香喷喷的全魚烧制成功。
这道功序烧制的魚,总得有个名称。谭道:“以瓦为釜,可称瓦块魚。然见桂魚通体黑斑,尤如木琴,称木琴魚亦可。”
钟惺笑道:“昔日曾有‘东坡肉’,今日岂无‘元春魚’”?
这道菜很快风靡于竟陵城乡。至于称“瓦块”、“木琴”、亦或“元春”,各取所需。
元春故事,一时三刻无法道尽,打住之前,特禀告各位看官:
前几天,我又去了一趟白竹台。令人欣慰的是,谭元春墓已得到抢救性修复,並被列入“享受”“省级文保”待遇的名册。只是那些小石碑已失散殆尽,可惜!仰望石碑上所书“竟陵派创始人”,让我顿生敬畏。
放牛老头王嘎爹的那句断喝,亦让我至今不寒而栗:早年亵渎过先贤,我果然几近“瞎子”,落得个摸牛屁眼的下场。
如今,“朕”与昔日的王嘎爹无异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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